top of page

吳瀞涓

​Kaiaroonsuth Chonticha

字花iii - 阿桔.JPG
字花ii - 阿桔.JPG
字花i - 阿桔
字花_阿桔_95期

雨水落下,吉貝、刺桐和香欖吞下空中彌漫的濕氣,葉子受潮後味道很重。蝙蝠和許多隻蛾在聳立的燈柱旁邊拍翼,穿過疏落的光線,半透的翅膀折射街燈的橙黃,和白色的雨點一起閃爍亂舞。牠們就像一切我自以為知道或未知的事物,繞著一股無法識辨的力量在轉圈。

 

這夜我忽然想吃素。

 

我從記利佐治街走到營營役役的十字路口,穿越人群轉入渣甸街,幾經搏奕,來到人和荳品廠。店外空空落落,門前只有數人在等外賣。進門,阿姨叫我坐到最入的卡座,我一見對面男人頂著的Cap帽便不想,直接在靠門邊坐下。想起,有次只點了炒麵不夠飽,這次我把想吃的都點來——豉油皇炒麵、魚肉豆腐和豆漿。鯪魚肉應該不算肉吧?我近來多吃了素,聽說吃素可積福,希望能順便減免一點心結。

 

「我哋嗌咗一樣嘅嘢。」對面的女人略帶口音地說。

 

她緬甸地笑,隨即把電話打平,按了數下。我想,她剛把我們的晚餐發了給微信圈的某個朋友。她低著頭,眼睛笑起來像一尾蝌蚪。我的視線無法從她的眉上挪開,眉骨上化開的灰藍色墨漬,像有人不小心把原子筆劃到皮革上,用酒精、海棉或蕉皮去揉,揉不掉,而原來的毛髮也所剩無幾。女人的臉亮澤,帶點稚氣,但也看得出臉皮裹藏的水分已划過不少年月,油脂從肌膚細縫裡篩出凝萃,終積疊成一片透亮的膜。

 

遇陌生人如故友已成日常。

 

很多人說,這與生俱來的親切感,是我的優點。我不討厭陌生人,相對於相熟的人,我對他們喜歡更甚。有次和朋友論及人的起源,有個說法是——每個人都同屬一個靈魂,雖然故事有異,但我們的痛、癢、喜、怒並沒有不同。我們、生命、人類是一個共同體嗎?的確,每次我和陌生人聊天,總有可聊的地方。我想像,陌生人是我生生世世修來的刧,我們或曾出生入死。會不會我們差點難產,在即將缺氧的一剎那,母親們同時重重地呼吸,振盪改變了空氣的流動和結構。陰差陽錯,從此我們體內就寄存了彼此的靈魂碎片。我想起了媽媽說,人這輩子受的苦,都是上輩子種下的業力。人天生沒有手腳,是因為他們上輩子做了壞事。如果有人傷害我,都是因為我從前害了人。聽到她這樣說話我總會很氣憤,反駁說我不信命,只是世間真的沒有公平,又不能接受命運的隨機。我是一枚在河水上浮動的棋子,可能一直都沒法看見全局。像觀星一樣,我們只看得見最接近地球的那幾顆星星,但星宿的真相是怎樣?星座來回流轉,要等待多久,才足以讓我觀察到星座形狀的變化?像剛剛的刺桐樹香,我看見樹觸摸樹,我知道它的名字和氣味,但也許我永遠不會真正懂得樹。

 

陌生人搭訕,我已見慣不怪。不過電影般的開場序,我也乍驚乍喜。這場晚餐,會不會是命定的?我知道她想和我對話,因此我率先打開了話匣子。

 

「上年炒麵先十六,加咗兩蚊。」

 

「我大女上年去咗英國讀書,細女仲喺香港。」女人說。

 

女人以為我也是學生。我說我已經打了工幾年,這兩年只做兼職,賺來的錢僅僅夠用。她寒暄幾句,我沒再仔細地回答,只告訴她,這兩年我總算想清楚想過的生活,便把話題回轉到她身上。老公呢?先生也剛到那邊,她補充。和丈夫分隔異地,我有點好奇她怎樣打算,難道最近移民公司的策略,是分期?

 

「我嚟咗呢道好耐喇,教普通話都教咗十年。」她續道。

 

哦。移民、生仔、身份證。一堆刻板的詞彙從腦海傾瀉而出,原諒我血脈裡面無可救藥的劣根性。

 

「以前我喺四川,爸爸做治安官,隔離屋隻雞跑咗去人哋屋企都要佢出頭。嗰陣屋企有兩畝田,依家算得係啲咩啊?如果塊田喺深圳珠海,都唔知道可以起到幾間屋喇。依家走去英國?我英文又唔好。人離鄉賤呀,我都諗緊好唔好返返去四川。我已經唔後生,喺道我可以教普通話,返到去都唔知種田好定走轉大城市好。」

 

嫁到香港,由一邊走到另一邊,女人說,她試過了。要適應一個新環境,不是想像中那麼容易。

 

她感概香港生活好難,問我又怎不到外面闖闖。我說我會,我想去好多地方,想數數紐西蘭的羊,試試和大象在印度大街並肩的滋味,或養一隻來自澳洲的火雞。我想去好多地方,但可能是一年後,也可能是三年十年。我想去好多地方,但也想留下來。吃慣了炒麵,不知道我想不想天天都吃炸魚薯條、沙丁魚和烤羊肉呢?我覺得,揹著這個問題,不論走到哪裡哪裡,即便是赤腳走到世界四大草原,感受還是一樣。不知從何而來的偏執,有時愈想愈覺得自己好蠢。我想不開,打開了交友App,問人有沒有方法解決我的執著。有人信教,叫我放下,看看妙法蓮華經。我說,我之前看過三島由紀夫的《金閣寺》,現在一想到佛,就只會想起放火燒掉金閣的溝口。看了就是看了,回不去了。

 

我打趣道:「你咪教返廣東話囉。」。

 

陰平、陰上、陰去、陽平、陽上、陽去、陰入、中入,和陽入;陰平調、陽平調、 上聲,和去聲。烏克麗麗的弓難以奏起九弦琴,唔咸唔淡。女人帶口音的廣東話像個跑調音符。誰要學有口音的廣東話啊?難道要去廣東省生活嗎?其實我也只是說笑。更好笑的是,她真的想過給鄉下人教廣東話。

 

女人是個學問很深的四川人。她說,二百多個國家,六種最普及的語言——英漢印西法阿,她只懂一樣。我想了想,問她有沒有想再學哪種語言,不如就走那邊?她覺得還是英文,但她不想到英國,因為害怕。

 

怕甚麼呢?

 

一家團聚也不錯嘛?畢竟都走過一次,也不怕多走一次。

 

「無咗佢,我生活得仲開心。」她的口音忽然沒了。

 

女人的丈夫是射手座。他搬家成癮,煮了飯的當晚就不出現,神出鬼沒,問不得說不得,從來都管不著。他都不知道有沒有愛過她。女人說,她以前也不信命。直至這年,她開始問自己:這段婚姻怎麼會走到這田地?想想,是她的問題嘛?上年四月回四川,相士說,她要在鄉下尋第二春,才可以過四十四。

 

女人今年四十二歲。如果她去了英國,會不會死?如果她留在香港,會不會寂寞?如果她回鄉,會不會長命?

 

我從前也不信命,現在我想,自己是不是該信點甚麼?

 

這四川人的愛情故事,聽不出結果。

 

吃畢,我們一拼埋了單。她說反正點了一樣的餸,這樣更好計。最後我少付了兩元,齊頭四十五。

 

去等巴士的路上,雨愈下愈大,我忘了帶走我的傘。燈柱旁的蛾繼續飛翔,雨點一同打在我們身上,冰冰涼涼的。

bottom of page